对话




他坐在我的床边,一直没有说话。不多久,他便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直烟出来,并攥在手里,他那时看着我,并向我要了火,再点起烟,叼在嘴里。


他是大清早就跑到我这里来的。他敲门,猛烈敲门,并甚至用脚踹,而我醒着,就一直听任他如此,以为他不是在攻击,而是处于一种无力的弱势地位。我想的并没有错,他用脚踹着门,就像踹着他想踹的人,这并不奇怪。我想起以前说过的调皮话,“你这家伙要是不自在了,就来我这小住处,至少给你喝几杯。”


现在他来了,我们并没有喝起来。


烟在他手里燃了起来,他并没有一口一口去享受香烟于他的乐趣和自由,但他始终把它叼在嘴里,死死地,那烟就搭在嘴边上。看起来真丑。


曾经他是这样跟我说的,烟是一条命,上升到降落再上升,它变轻变淡,直至不见。


现在他是燃烧着,这条命奋力的跑到这里,想换取一种安慰。


我和他对峙着。我迅速也点起一支烟,并嗒吧嗒吧抽了起来。他似乎觉得被打扰了,便这才把烟从嘴边拿下,并揉碎熄灭。


他开始说话了。


“我的女人跑了,跟别的男人。”


“我的一个朋友被别人追着打,最后他被逼到一个工厂,你知道,那里横着很多钢管,他顺手拿起,你知道,他被逼急了,他顺手拿起并挥舞起来,现在,那里横着一些人,他们脸上沾满了血,那些钢管也是。我的朋友,他现在被拷了起来,警察问他的父母,他说,死了。警察问他的住处,他说,旅店或者朋友的小房子。警察再没有问什么,他全部招了。他说,以后不用到处浪了。”


“我的女人他爱我。”他接着说。


“是。”我说。


他停了停,便又继续说了起来。


“每个人都蒙着脸。有的脸是妖怪,有的脸是神,有的是小丑,有的是好人。每天穿过很多街区去上班,爬上一个车,又冲到另一个门口,再接着上升再下降,这样循环往复。我从来都不期望这些所有的脸中,我能看到属于神的那一个,这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不对,这绝对不可能。”


“那我是哪一张脸。”
“好人,你是好人”
“好人也蒙着脸。”我说
“是啊。所有这些都被蒙着了,你看不见,但你要努力看见,因为你要活下去,我需要好人。我不要做一个小丑,或者一个妖怪。那些脸上,涂满了所有灿烂的暗淡的又处处都是,遍地而来的东西。这城市给了这一切。”


“你厌恶么。厌恶这城市么。还是你只是觉得自己的悲哀和不幸。”我说。

“我不想伸张,并觉得辩解也毫无意义,然而我是普通人,不是么。我命苦,不是么。我不在渲染一种需要被可怜的观念,我在说我自己,我在说我的生活,这是一种怎样的方式,我把手伸入我的口袋里,发现毫无财物,我把手伸到我的脸上,发现干枯又瑟缩的脸。我把双手搭在腿上,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这城市公园的一个角落,我在那里思考并发怒,我极力避免人们看见我,包括我那逃跑的女人,我那流窜的朋友,他们都已经消失在这里了。”

“你很痛苦。”我说

“我并不,我来到这里,我晚上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上床就沉睡过去,我想啊,一直在想,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而又认真。你说,我跑了那么久,从农村来到这城市,从城市的路口转到城市的商店,从银行移步到我的出租屋,再继续变化继续出走,我跑过每一辆路口停着的车辆,跑过每一个低着头的女子,又迅速瞥一眼那在每个角落不幸的事故,和不幸的人们。我试图忘记种种令我不愉快的事情。我试图挽救生活,不,我正开始这样一种生活,我才开始,不是么。而蒙面的生活是可怕的,人们嫉妒,抨击,受到唾弃。这其中,唾弃是最无望的人或无耻的人,来聊以自慰的借口和理由。我的痛苦。我不曾想过我来这里的痛苦,我只是想,我努力做一个上进的人,努力上班,我不曾觉得城市的可怕和现实。而我现在感到了,我已经不能忽视它的可怕的存在了,它在紧逼着我,它已经让我丧失了我的朋友,我的女人,甚至我不能料想,接着我还会失去什么,或者,你可曾想过,当有一天早晨,我再次来敲你的门,我甚至用脚踹,而你毫无反应。在屋子里的你,淹没在一堆杂物中,你躺倒在这屋子里,你酗酒,抽烟,你带着女人进去,你负责处理和邻居的一切杂事,你要对付那可怜的老人,对付那总是唠叨而又小气的老太太,你要考虑那扛着水桶爬进这逼仄角落里的送水工,你要报以微笑。你要做一个善良的好人,而你想过么。这城市就像你的租住屋一样逼仄又杂乱。这其中掺杂了太多的情感,那些过度的,浪费的,稀少的情感。人们在这里翻滚,人们酗酒,人们做爱,人们行骗。那么告诉我,你在早晨醒来时,会不会以为你昨天晚上已经死了。因为你的梦里无数老鼠沿街穿过,它们偷偷摸摸,又光明正大,而那时你的耳朵还会听见月亮的呼唤么。你的窗子已经被人打开,那是小偷,是夜里行骗的骗子,是那可怜的老人,扒拉着你的门窗,并祈求得到你的救援,所有这些种种奇怪的又显正常的事情,将在你以为的美好生活里,左右摇摆。而你要做一个好人,你希冀着创造美好的生活,就像你这支笔一样,它以为能写出好的句子,能继续发挥它的功用,可是会么。不会,你终究要失去的,你失去笔,失去这间屋子,失去你的手指,甚至失去你赖以行走的双腿。那么,你还是像这样么?不像,你会像疯子一样狠踹别人的门口,并长久站着,喊着,而等门开的时候,你又踉跄的跑下楼,再气喘吁吁的向上看去。会是这样的,一定会,我正在经历着这样的生活。”

“嗯,对。”我迟疑了很久,最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话。我在应付或者我推辞,以一种温和而又简略的方式去回应质疑,这是可悲的。

我又点起一支烟,并递给他一支,这次他猛地抽了几口,却不想被呛到了。便连声咳嗽。

“在城市翻滚,我不想做人,要么是怪,要么是兽,要么就是神”。

我在良久之后迈出了实质的进展。我这样不假思索,冒然的吐出了这些话。

我很惊讶。

我并没有任何醒悟,甚至不为所动。那些他吐出的话,甚至比烟还要轻。飘过了就没有了。

我们都没有再说话。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。我走过去拉开了窗帘,光一下子就跳了进来。这似乎吓到他了。
下意识地,他用手蒙住了眼睛。
“好刺眼。”
他用手蒙住眼睛。并抵挡着光。可是这光已经迈步,占领了整个屋子,那些杂乱无序的东西,此刻都熠熠闪烁。杂乱而又美好,它们都镀上了这一层,世界最有力又最闪耀的外衣,如此金黄。
他渐渐取下自己的手,眼睛却依旧眯着。
我说:“该回去了,回去上班吧。”
他什么也没有说,便熄灭了烟,朝着门口走去。快要开门的时候,他说话了。
“我们一定要喝几杯,记得啊。”
我说:“好”。
打开门,再没有回头,他便一股气冲到楼下。

我跑到窗子边上,本以为他已经走得很远。仔细一看,却见他站在路口,一直就这样久久望着那已经爬得很高很高的太阳。

人来人往,红灯变绿。这城市复苏,一如既往地喘气再接着大口呼吸,如此循环往复。
我熄了烟。在杂乱的东西中找到我的笔,便又开始继续工作。

这是一个美好而又不失偏颇的早晨。




2015-6-6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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