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嫁


我的大姐要出嫁了。

她现在安静的坐在炕脚,外面下着雪。她一句话也不说。我知道大人的话全都不可信,他们都在骗人。

我那时候还很小,我是学校里的好学生。老师们常常夸我,说我聪明乖巧。我大姐是在冬天准备出嫁的,我一直记得那年的雪下得很大。我早早爬起床,不是因为我大姐出嫁的事情,而是去学校领成绩单。我感觉到外面特别冷,为此,我走的时候还特意找了一顶棉帽子戴着,我哥哥看到我,就笑我说,你看起来像个棒槌。我不知道我看起来像什么,我在电视里看过很多坏人,也有好人。但是这大冬天,可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。所以,我把自己捂得紧紧实实的,这样暖和。

去我的学校,需要经过一个小山坡,上了山坡之后,有一大块平地,我们的学校就矗在那里,它看起来才像一个棒槌。出了家门,我就可以看到学校的红旗,学校的后山上,长满了黑刺,还有一些杨树。黑刺在春天会长出绿色的叶子,夏天它会结果,很细小的,由碧绿变为金黄,它们像一颗颗小灯笼一样,挂在黑刺枝上。但现在是冬天,什么也没有,只剩枝干了,看起来瘦弱的很,就像快要死了。所以,我远远看上去,学校的后山就像着了魔一样,在大片大片的雪白之中,显得突兀。

雪很厚,人们常说这像是给大地盖了一层被子一样。我可不这样觉得,我以为被子是松软的,而这雪可不是,它厚厚的,沉沉的压在大地身上,让这地上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沉寂。所以我是有些讨厌这雪的,我喜欢热闹,喜欢这大雪融化后裸露的地面,那时候世界多么真切,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。

想到我的大姐就要在这样一个冬天出嫁,我觉得很难过。我不是替她难过,我是为自己感到难过。我喜欢热闹,喜欢人们兴奋的生活。但这样一个冬天,就像死了一样,在大雪之中,人们甚至都不能安心走路,又有什么心思去热闹呢?女人出嫁,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。但不得不这样,据说在冬天这个时候出嫁是个吉兆,这是大人们看了算命先生之后决定的,虽然我的大姐一句话也不说,但我知道她肯定不希望在这个臃肿的冬天,就这样嫁出去了。

我因为是好学生,所以不得不早起第一个来到学校。我们的教室很小,但是人很大很多。每次当教室里塞满了人之后,我就感到特别实在。我们一点也不怕冷,大家挤来挤去,特别热。但是,村里的人们怕小孩子受冻,就出钱给每个教室装了一个小火炉。这实在是一大好事,不过对我而言,这枯燥死了。每天谁第一个到校,谁就负责给炉子生火。于是,大多时候我踏着大雪来的时候,教室里都是空空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我把煤块用锤子分小,再拿干柴,然后撕了很多废纸,就往炉子里塞进去。第一次我很失败,煤烟熏得我连连咳嗽,到最后,眼泪都给呛下来了。但时间长了,我就很熟练了。

今天照常是我一个人先到,可是我后悔来这么早了。

学校的大门只开了半边,这破铁门,大雪过后,更硬更冷了。我脱下手套,费力把它打开,才进了去。操场上白茫茫一片,只有两个破旧的篮板,像垂丧着脸,一动不动。枯草都被盖在大雪下面,压得抬不起头来。我想到我即将要出嫁的大姐,她现在正坐在炕上,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我很纳闷,为什么一个人也看不到。正准备往教室走时,一只猫叫了一声,便从围墙上跳了下来,跑进了操场。它的脚印渐渐布满了整个操场,这看起来显得有些生气了。那围墙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,泥土松动,正破碎着下移。

我向教室的位置移去。里面好像有人,我凑在外面,想看看是谁。外面雪还在簌簌下着,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。他背对着我,立在黑板面前,正在上面写着什么,但我看不清楚。以前,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在,我都是直接进去。今天却凑在门后面,像一个小偷一样谨慎,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或许,只是好奇罢了。人啊,很少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。我觉得很羞耻,望了好大一会儿,不仅什么也没有看到,我的脚也快冻僵了。我突然推门进去,那人就转身过来,像被吓到了一样。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,我想。但我很快就放弃了我这个天真的想法,转过来的人,正是我的老师。虽然是冬天,但他却穿的很整齐,甚至看起来有些单薄,反而是我,一身棉袄,臃肿不堪。我又一次感到羞耻,像是犯了什么不该犯的错误。我感到冷,比刚才在外面更冷了。他看着我,什么也没有说。平常我肯定马上就问老师好了,但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却说不出口,好像我们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雪,密不透风。他转过身去,又继续在黑板上写了起来,但我什么也看不到。他的背影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,它像是在跳跃,令我眼花缭乱,我感到自己变得迟钝起来。因为无聊,我坐在桌子上很快就有了睡意,真是活见鬼。我感到我的脚变得麻木了,于是我就使劲跺脚,踢踢踏踏,这水泥地上升起了像鼓点一样的节奏,它比雪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朝着我走过来了。他手里攥着一把厚厚的成绩单,放在我的桌子上。他搓了搓手,显得很焦躁。“这是你们班期末的成绩单,你拿回去发给大家吧,我看天这么冷,大家应该都不会来取成绩单了。”我不知道说什么,该死的,大家真都觉得我是好人了。我很厌恶,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,呆呆的坐在那里。

外面园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飞来几只麻雀,在里面叽叽喳喳,闹得正欢。我想,它们正在抢食那园子里的松果吧。

我感到很失望,但没有任何办法。只有我和我的老师在这间教室了,他没有生炉子,也没有扫雪,他什么也没有做。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杵在那里,写来写去。

我第一次感到被这个世界抛弃。

我想到出门前我的哥哥告诉我说,我像一个棒槌。我看着桌子上一摞成绩单,上面用水笔划满了鲜红的叉号,一个一个全都是这样,这些蠢货,活该在冬天的炕上变成一头猪,甚至,像蛆虫一样,在雪水里冻死。他们全是令人厌恶的家伙。

我站了起来,我很想当着他的面把这些成绩单撕碎,只带走自己的那一份。可是我不敢,我看到老师站在我面前,在冬天这个空荡的教室里,他没有丝毫威武,甚至有些不堪,他瘦削的身体,让人感到大雪快要覆盖这个世界,直至一切倒下。但他没有倒下,不是吗?我只看到他模糊的背影,看到他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,丝毫没有放松。我竟然会为他感到悲哀,甚至我开始觉得他如此敬业,像人们说的那样,是一个人民教师。我全部的愤怒,都消失不见。

“老师,我会把其他同学的成绩单转交给他们的。”说完,我便转身要走。

“你大姐今天出嫁吧,难得你能来学校,谢谢你。”

我很惊讶。我的大姐不经常出门,他是怎么知道她在今天出嫁的。我预感到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所不知道的。

我赖在教室不走了。我把其他同学的成绩单看了一遍又一遍,他还是没有管我。我感觉这空荡荡的教室里,适合一个人读书写字。

他不停地写,不停地擦。粉笔灰扬起来,他挥动着板擦,像一把刷子一样左右来去,我感到他的古板,全嵌在他的身体里。

“你的大姐书读得很好,以前都是她们那一届比较出色的学生。没想到,这么快她就要嫁人了。”他慢悠悠的说着,一副毫不相关的样子。我没有回应他,桌上那一摞成绩单都快要被我翻破了。

我的老师,他一直不停地在黑板上写来写去。他不是我们当地的老师,据说是从县城来的,之于为什么被调到我们村,大家都有一套说法。可是我自己却什么说法都不信,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。当他第一天来给我们上课时,我就被他打动了。往日里喜欢睡懒觉的我,那节课我听得最有精神,他漂亮又潇洒的板书吸引了我。之后,我便更是一路向前,很快就成为了大家心中的好学生。

在我眼中,他也是好的老师。

可是为什么她会关心我大姐出嫁的事情呢?我想不通。

曾经有几个班上的捣蛋鬼告诉我,我大姐喜欢这个县城里来的老师。我当时怒不可遏,把那几个家伙追得满操场跑,最后他们承认这是编造的谎话,但现在我疑惑起来,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。

现在,我大姐正坐在炕上,炕沿上坐满了她的弟弟妹妹。大人们都在外面忙来忙去,雪下起来,人们的鼻子都被冻红了。所有人都在为大姐的事情忙碌着,就好像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。他们不怕冬天,不怕大雪,挽起袖子,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,走来走去。而女人们,正着急为我大姐赶嫁妆,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需要准备。带大红花的枕巾,新棉被,窗花,挂在屋顶的大红花,还有红盖头。全部都充满着喜庆的味道,人们就像是嗅到了春天的味道,纷纷加入这件大事情中来。

“她是应该嫁个好人家的,千万不能嫁给读书人,像我这种教书的,就更不行了,你说是不是?”他皱起眉头,笑着问我。他这一笑,我心里顿时就升起一股无名火。他笑眯眯的眼神,在我看来,顿时就变得那么丑陋。

我不想再待下去了。这破教室,只适合他一个人。我想快速离开,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。外面,什么也没有。世界突然变得很小,小到我什么都看不清。全是白茫茫的雪花,到处都是,山坡上,屋顶上,甚至没有一片地方是裸露的,全被这大雪覆盖了。

雪落在我身上,接连融化。它们簌簌飞着,飞到我眼睛里,我感到一股冰凉,但很快它就消失了。我想快速逃离这里,我甚至变得愤怒起来,不断的用手拍打着簌簌飘来的雪花。但这一点用也没有,它们残酷无比。

我像是一个小偷,闯入了一片空白地。我看到这空白,渐渐变得严实起来。而这让我难受,这空白的世界由秘密组成。人们攥紧的手心里,不断有秘密衍生出来。它们尽可以欺骗,耍弄。面对这白茫茫的世界,我们一点用也没有。

我无能为力,我不能撒野,我不能狂欢。我的老师他站在我面前,什么话也不说。我的大姐,她坐在炕上,低着头,怀抱着自己的双手。

我跑回了家,雪漫过我的膝盖,沾在我的脸上。我的鞋子湿了,我的母亲为此责备我。我拿着这一摞成绩单,看着这鲜红的叉号,越来越明亮。它就像一道杠一样,横在我心里,让我难受。

我把它们全部塞进了炉子里去,“喤”的一下,它们就燃烧起来,很快就变成灰烬。我感到我的愤怒有所减少,我想学着我哥哥的样子,躺在沙发上抽烟,可是我不敢。我看到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忙来忙去,于是,我便拿着刀给那条从集市上买来的鱼儿除去鳞片,但很不成功,我划破了自己的手。我的父亲于是给我包扎起来,并告诉我不要在我大姐出嫁的时候惹事。他们很吉祥,他们很忙碌。我觉得我必须要为大姐的出嫁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,于是我跑来跑去,想找事情做。但我终究还是没能做成,我只好回到屋子里,坐在炕沿上。我看到我的姐姐,有人正在为她打扮,她戴上了红花,戴上了头巾。她端坐在炕上,显得很自然。冬天的炕,烧的那么热,她不停的挪动着地方,看着我们这些孩子热热闹闹。她也笑了,笑得很好看。我听母亲说,大姐要嫁的人是我们的远方表亲。说起来,我应该叫他表哥,大姐出嫁以后,我们就亲上加亲了。

我告诉大姐,我拿回的成绩单都在炉子里烧了。她没有责怪我,什么也没有说。她跟往常一样,又跟往常不一样。今天,我不能理解她,就像不能理解大人们一样。我还是没能忍住,我把县城老师的名字告诉她,她却什么也没有说。只是掀起盖头,看着我说完,又盖上了,安静的坐在炕上。

大姐的反应,让我很伤心。我想,我的老师在这个冬天要生病了,他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,显得那么单薄,但我依旧恨他。

 

 

2016.5.6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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