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城与谢烨的情信【下】

深空·游牧族:

顾城致谢烨 
小烨: 
我是有毛病,老咬文嚼字地活着,好象替谁活着似的,我不会说话,从小就不会,我刚开始以为话可以随便乱说,像鸟那样叫着说,可后来人们说不对,我就只好不说了。 

以后我离开城市到荒凉的地方去了,在那里放猪,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大地尽头走着,会感到很奇怪,因为地那么大,就托着这么两个人。我从不说话,风在我耳边一直吹,在风停止的时候,草就吐出了香气,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,那种话不用翻译,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,沿着血液流遍全身,我有一次割草时 把自己的手割破了,草茎也流出洁白的血来,我看见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,我便也 觉得痛,我看见每一滴血都像红宝石那样好,一粒粒那么新鲜,这时候我觉得我要 说话了,对我的血,对绿色如茵的草,我说“我要赞美世界,用蜜蜂的歌,蝴蝶的 舞和花朵的诗,““月亮遗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,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细小的金砂,用夏夜的风来淘洗吧,你会得到宇宙的光华。”我说,“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,千百年后在宇宙间共鸣。” 

我对自然说,对鸟说,对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说,可我并不会对人说,我记得有 一回我从桥上走过,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,我于是看着远处,步子庄严极了,惹 得她们笑了半天,那笑声使我快乐而耻辱。 

回到城里以后我一直看《辞海》,学习对人说话。一个客人坐在我家里,我对 他说:“您好。”一个人在路上,我也对他说:“您好。”我总这样开始,直到结 束,重复说这句合乎礼仪的话。有一次,我一激动忽然对人说:“中国人不关心灵魂,见面就问吃了么,从来不问,你悲哀么?”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时候,他们就依次问我:“你悲哀么?” 

是的,我挺悲哀的,我不会说话,一点都不会,我也真想从这种倒霉的语调中跑出去,去干点别的。 

顾城1979年9月中 


谢烨致顾城 
顾城: 
你真有意思,只会说“您好”,可你却教会了我说话,让我从教室的窗户里跳出来,落在蒿子里,我对你说:“您好,你真好。” 

我们不要那么老,也不要长大,不要书包,我们可以光着脚丫,一直跑下去,噼噼叭叭地跑。 

跑吧。 

小烨1979年9月 


顾城致谢烨 
小烨: 
我把椅子推开,腿一弯就想,没有跑,我想还是应该由你在前边,我跟着,跟着挺好,我从来是远远地跟着别人的。 

那些男孩子在夏天吃完饭就出去了,他们越走越黑,好象是去掏知了,还是干什么,对了,是掏知了,我想起来了,他们从这颗树走到那棵树,忽然又蹲下来聚成一撮,这么着,那么着,乱争吵建议,有的说用水去灌,有的说用棍子去捅一捅,用变了声音的哑嗓子低低地骂人,呆了一小会儿他们又移动了,我才能跟过去,在我远远等他们走开的时候,我总是用手去抠刷了石灰的树,我对他们又讨厌又嫉妒,好象总是暗暗地移过去,伸手在他们掏过的地方再掏一掏,我总希望最好能剩下一只没被发现的知了,好象一个披着盔甲的小鬼怪一样。我把手伸下去,又想碰到又怕碰到,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种感觉,我记不得究竟我是否在那个夜里摸到过一个死知了 

知了是个奇怪的东西,它从地下爬出来,用假眼睛看你,总有些棺材的味道,有一次看《辞海》,我见过古代有一种玉制的琀,就是死人含在嘴里的,样子极其简单、淳美,我甚至感到货币应该是这种样子。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情,我喜欢那个地底下的知了和琀。我溶化了铅,用泥巴做了模子,想把它铸造出来,我喜欢这种古老,光华像蛹一样的东西,它在桃树上爬,紫红紫红的桃树吐着透明的胶液,我看着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,背一点点裂开,回来时它已经出来了,它从自己的壳里走出来,那个新鲜的淡绿色知了美极了,比一片叶子还要新鲜,我不敢呼吸,在空了的壳里有纯白的经络。 

生命一次次离开死亡,离开包裹着你的壳,变得美丽。我也想离开自己获得再生,我跟着你好吗,在一个早晨,直到我落在桃树上的壳被别人捡走。 

顾城1979年9月12日 


谢烨致顾城 
顾城: 
你说的是挺好的事,跟着,跟车子,跟人,跟奇怪的东西,冰糖葫芦,卖豆腐的,……什么都跟,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脚印,挺害怕也挺高兴。我跟过一种带花的,脚印一溜儿轻轻转弯,绕过荆棘到山上去了,我总和别人争论那是什么,是黄鼠狼,还是狐狸……当然不是院里明婶家的老黑猫。最好是一种比较可怕的东西,鬼装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来了。 

你跟着我当然不坏,可你知道我在跟什么呢? 

小烨1979年9月中 


顾城致谢烨 
小烨: 
月亮升起来了,多亮呵,没有一丝浮云,没风,夜是灰蓝色的,冷冷的空间, 月亮是圆的,你那么远,我却仍然能把手伸向你,看见你。 

小烨你离我很近吧,在这无法触及的无际的虚空中,千里万里也是微不足道的,你在笑在看、祝福……我好象在你明亮的呼吸中溶化了,不再是一个笨拙的人,我是一阵又一阵风,吹着风铃,你会着凉的。12点了,梦是一个美丽的宫殿。


12点 
人永远在看,在想,总有忧愁,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活下去的渴望, 我好象在虚伪肮脏的海中漂了好久,终于看见月亮一样干净的海岸,我要到那里去,要见到你,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缠绕着,暗暗计划着,我知道微微退一下,海就会消失。 


1点 
中秋是我喜欢的节日,因为离我的生日很近,它能使我想起最初的日子,我好象是从月亮的圆窗里跳出来,踏着积水来到村里,来到这个世界上。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,城堡和道路,还有个小烨刚刚把头发盘起,她在好多田野上跑过,现在她丢下的那些田野让月亮照着。 


2点 


我说咱们走吧,你说怎么走呢,我摘下一根草茎,在你手心写一个迷,一个永远猜不到的迷,没有谜底。你还在问怎么走呢?一本正经的。庄稼已经移动了,我们已经在走了,你还想问吗?前边是大地的尽头,风吹起你的头发,像海燕一样飞舞,你的眼睛比大海还深。我回答了,我回答的时候,潮水总在遥远的地方,一次次描单调的花纹。 

顾城3点 


顾城致谢烨 
小烨: 
我开始过生日,一边过生日,一边长牙,牙一痛我就倒在床上,高兴极了,因为这样就不能算虚度光阴。痛呀,痛呀,痛得我心底坦然,以至于我生怕不痛了,我在想怎么还没有你的信呢? 

你微微一笑,肯定是不告诉我的意思。你一笑就把我挡住了,让我没法到那后边去,我总以为我使劲一想,就能清楚那时怎么回事,好多事瞪着眼睛看它发生,可一到那就没有了,周围是蓝蓝的空气,什么原故也没有,多奇怪。 

一边过生日,一边牙痛,一边看了看窗外,我的窗外竟有三片树叶,我好象一夏天只看见这三片树叶,我写信给江河,我说我整个夏天只看见三片树叶,他就感动了,放下手头的伟大工程急急地跑来看我。 

他是个很有趣的家伙,看他的诗老容易把他想象成青铜像,看他开会抽烟的侧影,脸微微往下拉着,也令人肃然起敬,他的家像一个洞穴,灯像会发光的虫,他非常合适地坐在里边,和众多的朋友嘻嘻笑着,因为没有一样的椅子,那些朋友坐得高矮不一,然后每天早晨他都带着好脾气扫地。他挺爱干净,作为他爱清洁的标志,还有什么可干的,他就搞不清了,所以除了地上干净,别处都很乱。 

他来了,非常自然地吓唬我,让我别活得太高兴,说要对自己有所设计,要负责任,“你拒绝长大并不是一个办法,等到心劲一消你就傻了,谁都得老。”他说着露一根白头发,又偏过头去看树叶。 

我不管,我有一个秘密,一个法宝,那就是你,一想你,这个世界就没辙了, 三片树叶呀,白头发呀都没办法,一块块摞起来的理论,文学史也没办法,我们早 就从课堂里偷偷跑出去过了,明天还要去,明天是你的生日吗?我把你的生日忘了, 一只手伸在蓝空气里,怎么也想不起来。 

一个最重要的事。 

顾城1979年10月 


谢烨致顾城 
顾城: 
这回你吹牛了,你正式23岁了,祝贺你,可你说,你忘了我的生日。我没告诉你,你就忘了,真能耐呀。当然现在我不会让你想起我生日的,以后再告诉你,能 想起来的事都会忘,就象树叶会掉一样,因为在身外,一松手就没了。 

江河能看见几片树叶呢? 

小烨1979年10月 


顾城致谢烨 
小烨: 
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,有的时候,它就象小键子跳来跳去,在尘土中消失,可铃一响,我们又坐在它下面了,现实巨大的屋顶笼罩在我们头上,我们甚至在走过时相互看看都不可能,日光灯嗡嗡响着,使人变得迟钝,“生存,”老师举起手指说。生存成了生存本身。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,你要变成工具、文字、齿轮……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,将来成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。这道题非常奇怪,当人们在生存的过程中寻求的时候,他们把答案推给目的,而当人们在目的中寻求的时候,答案又回到过程之中,于是存在只剩下了令人沮丧的三个字,活下去。

为了避免无聊,人们又想出要活得好些,要一级级升上去,要积攒,要在各种莫名其妙兴起的潮流间奔跑,而且得相信从来如此,别无它路。 

我们叫天的时候,我们就是它遗弃的滚滚泥沙。 

我也会渴,也会饿,可我仍然一直怀疑,这个生存是否确有其事,是神经的错觉,还是哪本书里编出来的。一本本书摞得那么让人相信。那些老先生把现实和真理混在一起,把诗和红烧肉混在一起,好象想躲开什么。他们一定是想躲开什么,我还不懂,但我知道我一定会知道,一定会从这个布置好的会场中间走出去,就像过 去,我忽然从几百人整齐的队列中走出来一样,一直走,走出门。 

顾城1979年深秋 


谢烨致顾城 
顾城: 
你的信永远出乎我的想象,我希望你有的,你从来没有。不过我也弄不清我希望什么。 

哲学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,听你说说也许还能算是一种享受,可变成了文学, 对我来说简直就成了溶化不了的一摊墨迹,我相信将来除了我有弄明白这些话的可 能以外,不会再有人懂得你说的是什么了。 

晚上星星都死了,只有一个月亮挺不好看。 


谢烨的母亲并没有看中这未来的女婿,当顾城专门从北京赶到上海向谢烨展开攻势时,他的痴心和率真,并未被未来的岳母接受,他为了追谢烨,做了个木箱, 天天躺在她家门前。谢家认为他是神经病,据说后来还曾带他到精神病院求医。 

1979年到1983年,四年中跑了六次上海。1983年8月5日,他们结婚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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